毒妇

蛮好

【宇文逗】女生徒

  
李逗逗觉得人生最惨应该大不过轮值撞上月考,挪完最后一张桌子她才拿上笔袋关掉了教室前后的灯,穿越过漆黑的走廊独自往寝室走去。

她爱走离教室更远的西楼梯,路过七班发现此时灯却还亮着,一群女生围在后门叽叽喳喳的吵闹。李逗逗看去,人群中高挑的站着宇文秋实,低头同那些女生说着话。

宇文秋实人如其名教过李逗逗一个学期的语文,后来分了班,成了七班的班主任。

一个女生说,“老师握个手,祝我明天语文考得好。”

宇文秋实大大方方地伸手去握,其余女生也纷纷伸手,他耐心地挨个祝福,瞄到李逗逗,远远朝她展开手掌,“逗逗,祝你语文考得好。”

教室的灯开了一半,明暗交杂就显得暧昧,宇文秋实的脸被分割成影与光,眼镜片反光,李逗逗看不清他的眼神,也不敢看清。

潇洒地将两指并到一起敲了敲太阳穴,“保证完成!”然后扭头,挺直肩背,把脖子绷得直直的,一步踏着一步离开了。

从七班门口重新隐入黑暗里,李逗逗才松了口气,回想刚才的走姿应该是好看的。


考完试李逗逗卷着笔袋从楼梯上走下来,碰到宇文秋实同英语老师从食堂走出来,他们俩头靠得很近说话,被李逗逗看在眼里,与李逗逗擦身而过,李逗逗泯然在蓝白校服中。

她迈进食堂被肉混着鱼腥味蒸了一脸,耳边能听到更大声的喧闹,从中能细分出个选A还是选B。

同伴的餐盘哐当一下砸在面前,她毫不在意海带汤溅到桌上,凑近到脸前,“李逗逗!你作文写完没有?”李逗逗低头拨饭,做高深莫测状,“字数够了,差一点结尾,但形似结尾。”

同伴这才坐下来,筷子尖抵着不锈钢碗的檐呼出一口气,这口气中带着好几句谢天谢地。李逗逗被她操心的模样逗笑,夹住一块鱼饼给她,说了考试加油的话,然后低头认真吃饭。

她阅读很慢,时间常常不够用。宇文秋实对她说过,这只是一张试卷,不值当你那么虔诚。他两片薄薄的嘴唇里轻巧地说出这个词时李逗逗几乎拜服,文字对她朦胧的吸引力变成了清晰的引信,她想,文学的火就这么不合时宜地点燃了。


宇文秋实是很招同学喜欢的那种老师。男生爱在他的课上插科打诨,他是不会恼火的,反而会接住话头不落地上了;女生爱缠他再多讲个幽默风趣的故事,他会做苦情的样子出来说讲不完课,然后又应要求讲个故事。李逗逗两件事情都不爱做,她爱十分钟的课间在走廊上路过办公室,看见玻璃窗里宇文秋实往架子上取放资料,高高伸起的手臂和平阔的肩膀。李逗逗记下这个画面再慢慢踱回教室。


月考完班主任会把每个同学单独叫出去交流成绩,晚自习的时候。

李逗逗隔着玻璃窗往外面看,每个班级门口都站着两个人,对着一张a4纸交流,画着表格的纸被教室透露出的护眼灯打成暖融融的黄色,走廊上有种滑稽的静谧。

李逗逗从后门走出去,立马往尽头看,即便她有点近视还是能一下子找到在视野里变得很小的宇文秋实。他正在和一个比他还要高的男生说话,脸朝着这边,没戴眼镜。她走到班主任身边,眼睛还在看着更远的方向,直到宇文秋实觉察,看向这边眯起眼睛,李逗逗才侧回身子,头也偏过,看着对面的食堂,什么也不想。


学《琵琶行》的时候是宇文秋实教的,那个学期的语文书恰好是李逗逗最喜欢的淡绿色,在它上面记过最多的笔记。

宇文秋实是北京人,从他的口音里就可以听出来,同学们总爱“北京人儿,北京人儿”地说,舌头翻得很用力,发出一个刻意畸形的音调,在戏称他。因为有个总在晨会上演讲的女校长也是北京人,她讲话爱以“我是北京人儿”作开头,很优越。

可是宇文秋实从来不这样,他讲话是干净整齐的,像播音员一样。他也从不优越。因为长了京腔?李逗逗很抱不平。

宇文秋实站在讲台上念,“醉不成欢惨将别,别时茫茫江浸月。”他把“时”念成了“是”,底下有窸窸窣窣的发笑,李逗逗盲目的迷信他,或许古音就是这样呢?直到宇文秋实说“不好意思,我念错啦。”他抱歉的时候两边的眼尾都会皱起来,他那么笑了一下,又接着讲下一句,可是李逗逗再也改不回来“别是茫茫江浸月”了。


作为英语课代表,李逗逗常在办公室厮混。宇文秋实的办公桌就在英语老师的后面,桌上放了几本不同的语文书,必修一列到必修五。红笔和黑笔两根,笔记本电脑上贴了橘子上的标签,红底黄字“大吉大利,XX果业”。只有一角很不一样,有一排厚厚的小说,用蓝色的书立架起来,齐整地摆着。最外面那本是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。李逗逗看了两眼,转回去了。

宇文秋实正在剥橘子,他把指甲掐进橘子的蒂,用力地撕下来,指甲尖染成了黄色。很明显的黄色,因为他的手很白。他说,“逗逗,你要看吗?借你。”李逗逗喉咙突然干了,连着后面的脊柱也僵直,她咽了一下,有些忿然地瞪着眼睛,“学校不让!”这是惨无人道的规定:课外书属违禁品一类。宇文秋实把一块撕掉筋的橘子肉塞到她的手心,同她笑得很无奈,“对呐,变态极了。”手在桌上拢白色的碎落的筋,顿了顿,“可以躲我这边看。”

李逗逗听见了,她抿嘴笑起来,心里早已在欢呼。她咬下那块果肉,甜丝丝地绽放了,她的声音也甜丝丝地说,“谢谢老师呐。”


课上放着一张课件,大大的标题写上“文言十八虚”,李逗逗低头记,头顶的吊扇开着,这是新教室,风扇不是那种老式的大扇叶,它像台式的、有罩子,扭着脖子吹,不凉快,却很大噪声。宇文秋实轻轻的笑了一声,在嗡嗡中被李逗逗很敏锐地捕捉,接着他的声音就响起来。

“同学们,我突然想到一句诗。”李逗逗把头抬起来,大家都把头抬起来。教室的前门后门开着,阳光透进来,带了一点玻璃窗的绿。宇文秋实在黑板上写了“西贝”两个字,这是作者。

“具体的我记不清了,大概是这样:

一想到终将成为你的路人,风再大,都绕过我的灵魂。” *

他的声音清泠泠地响着,把字词吐成纯粹的抑扬顿挫。李逗逗问,“什么意思。”宇文秋实笑,他把手摊开,“就是突然想到的,你可以理解成任何意思。”

李逗逗有些茫然,她不舍理解成她以为的意思。


二班在东楼梯口,与办公室差一整条走廊。李逗逗晚自习前刚洗过头,鬓角还湿,走廊的晚风吹一吹,少了很多燥热。

宇文秋实替她搬了张矮脚的塑料凳,坐下时听见他问,“作业写完了吗?”李逗逗抽下那本硬皮的封面烫金的大部头,她把头发挂在耳后,头倒向一边的肩膀,“对,书也背完了。”她感觉自己是晁盖,有“替天行道”的伟大招牌。

李逗逗看书总是捏着下一页的页脚抿,搓了两下又怕把宇文秋实的书弄脏,手指愣在原地,却看不进去字。她便看宇文秋实。头微颔着,鼻尖和他的唇峰还有下巴连成一线,右手拿着红笔,掌心虚握,标准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。

办公室的其他老师路过这边,“呦,”她叫,“宇文老师你有学生在啊。”

李逗逗慌忙低头翻了一页书假模假样的看起来,听见宇文秋实说“嗯”,又走神。好久才看出来落了一整页没看,又翻回前面心虚地读。


宇文秋实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,右手拿着书放在腰际,另一只手随意地垂着,他咧嘴笑时,嘴角尖尖的。他谈三岛由纪夫、王尔德,也说撞拐子和跳大绳,信誓旦旦地言“十字绳是门艺术”。她的手指轻轻搭在合上的书本上,无知无觉地,已然听他把过去讲到了现在。

流水一样的夜,过了两天李逗逗便发现宇文秋实的桌上多了一盏仿古的“银行台灯”。李逗逗来了,它便啪嗒一声亮了,灼灼烧着,油印的字也变立体起来;李逗逗走了,它便啪嗒一声暗了,她简直要错觉这灯是专程为了她。

于是李逗逗便每天下课来走一走,专程看这善良的翠绿色的台灯。


宇文秋实带高三去了,可李逗逗也成为了高三,新的语文老师是位女老师,同学都说她是语文组的组长,他们势利眼地说“更好!更好!”李逗逗不理他们,独自失落着。

饮水机走廊两边都有,李逗逗去远的,同伴问其原因,李逗逗只说,“有冰水呐。”级部主任的办公室在这里,副校的办公室也在这里,所以最好的这台机子理所当然地在这里。里面能打出让玻璃杯壁冒出水珠的冰水,李逗逗仅仅是顺便路过了办公室。

宇文秋实不在,他如今常驻七班了。他桌的左上角的书立换成了厚厚一摞惨白的复习资料,李逗逗始终没有看完那部冗长的俄国文学,她低下头,宇文秋实握着水杯从她身旁经过,她不忍回头望。再也没有合适的理由躲到他那里看书了,她无从知道安娜到底挣脱了没有,宇文秋实的灰色西装在她面前一晃而过,她永远不会知道安娜如何挣脱。


批完的英语测验在刘老师的桌上放着,此时办公室里只有宇文秋实。见李逗逗走进来,他从电脑屏幕上分出一个简单的眼神,没有疏离也没有热络,只是看你,再不看你。但李逗逗在短兵相接的霎时间就立刻挺直了脊背,她看见宇文秋实后脖颈就会绷紧,无法控制,这是一种原始的生理反应。

她轻轻拿起那一沓卷子,很熟练地对折弯过,放在臂弯里,她准备轻轻地走了。宇文秋实悠悠地开了口,“逗逗,月考怎么样?”李逗逗转过身,才发现原来他已经换了眼镜,高二那副金属框变成了无框,照样隔在眼和眼之间。李逗逗笑得恬淡,“还不错,您的新眼镜也不错。”宇文秋实听了便笑,“才发现呐,我都换了两个月了。”气氛陡然松弛下来。

李逗逗把卷子抱在胸前,这样她才能有所倚靠,简单的寒暄和叙旧要耗费她很多心神,即便他们没有那么多旧要叙。李逗逗观察着,她问,“老师,那盏漂亮的台灯哪去了。”

宇文秋实平淡、面上仍笑,他拉开抽屉下面的柜子,它就被装在里面,幽幽地绿着,坠下来的金属链条无风起浪地晃啊晃。宇文秋实看了看窗外,“现在还用不着,天实在暗时再用。”李逗逗感觉出气的口被堵住了,宇文秋实并不懂得“专程”之于她的意义,在她眼里这盏可爱的翠绿的灯和随便的一盏灯都没有分别了,甚至面目可憎起来。


高三仍有跑操活动,尊敬的校长抬了一张大鼓到主席台,槌上系红色的绸带,不顾同学的怨声载道,在天高日远的晴朗下,洋洋敲击,声音被扩大,带着劣质的电子噪音,“英才!你们是英才!”

李逗逗手垫在刘海下,另一只手奋力地扇,已经出了一脑门汗。在下一个弯道即将拐弯,同伴抓住她的手腕往边上一带,就此脱了队。她们溜去小卖部,同伴选购红豆棒冰,而李逗逗只拿了一瓶冰矿泉水。在冰降下的燥热中她们靠在一起小声地聊天。

高中生最多便骂学校“有病”,他们看不惯学校的一切却不得不服从一切。同伴咬下一角棒冰,“嘶嘶”呼气,仍要勉强开口八卦,“怪不得宇文老师要走了,这谁待得下去!”李逗逗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,“要走?现在就走?”同伴鼓着嘴,眼睛向上翻,露出一个思考的神情,“对啊,他们班同学今天都在说,已经和新的老师交接好了,好多女生都哭了。”

“高考只有几天啦,”李逗逗眉头紧锁,“他走了做什么呢?”“不当老师了,当作家。哎呀,这样挺好,不用再受这破学校的气了,换我我就马不停蹄地走……哎呀,你去哪!”

李逗逗没接着听她讲话了,重重地放下矿泉水瓶,她跑了起来,在空旷的教学楼里。夏的太阳恰恰此时此刻最澄澈,从头到尾淋了她一身,发梢到鞋袜都湿透了。走廊她来来回回走过很多次,这次却奔跑得很沉重,她费力地喘息,再喘息。


李逗逗跑进宇文秋实的办公室,他正弯着腰搬书,李逗逗的脚步轻轻踩在灰尘上,宇文秋实闻声来看,迎面的光使他猛然睁不开眼睛,只能看见李逗逗白色的帆布鞋和藏蓝色的校裤。“宇文老师……”李逗逗开口,那团圣光才勉强散开,露出刘海盖着的,那小小的脸来,原来宇文秋实误会了,这不是希腊神话里的女战神。

“有什么事儿?”他仍是一口圆润的京腔,李逗逗抿出一分神去欣赏,嘴上问,“您真的要走了吗?”她紧张得要命,手心的汗她贴着裤缝搓一搓,满地的书和已经快清空的桌面无言昭示这个问题的答案,可李逗逗就是要看着他,听他亲口说。

宇文秋实一扶眼镜,笑起来,用很淡很淡的语气说,“对呀。”李逗逗难过极了,她挑挑选选了一个理由用来挽留,“距离高考还有19天……”宇文秋实站到她面前,用他干燥的手掌揉了揉她的发顶,李逗逗知道这是她和宇文秋实最近的距离了。

李逗逗感觉自己快哭了,眼睛朝上看才不至于流下眼泪,“他们说你要去当个作家,不当老师了。”宇文秋实把手放下,点了点头,“告诉我你的笔名。”李逗逗破釜沉舟般的说。


宇文秋实最终没有告诉李逗逗他的笔名,她的一张脸快憋不住眼泪,拖了露馅的哭腔,“那我要是想你了该去哪找你啊。”李逗逗说了一句在她看来很露骨的话。宇文秋实没有拆穿她,他本质中羸弱和柔情搅拌到一起,遗漏出来一点点,李逗逗看见了,但这却溅不到她,因为宇文秋实一直站在一个同她礼貌的距离。“有电话儿呀。”他说。

李逗逗不要电话,她想总能回到学校看一看他,像个学生那样。这种情愫就像个婴儿,只有子宫是她天然的庇护。她深吸一口气,把脸上的肌肉全部提起来,变成笑的模样,“老师,你从前念过一句诗,你没念全。”

李逗逗使劲盯着宇文秋实,从他衬衣锋利的领口开始看到倒数第二颗扣子。


一想到终将是你的路人,

便觉得沦为整个世界的路人。

风虽大,

都绕过我灵魂。


李逗逗眯起眼睛,念完时她已经很难再看清宇文秋实,只听见宇文秋实叹了气,拉开抽屉,“也没有什么好给你了,只有一盒状元糕,祝你高考加油。”

冰凉的纸盒装着糕点的分量放进她的手掌上,李逗逗再也没忍住,眼泪啪嗒落在盒子上,砸出一个天大的坑。


捧着状元糕走回教室,走廊上的阳光蒸干了她的泪痕,她低头看红色的纸盒,和教室门上的“倒计时: 19天”一样刺眼。



*《路人》,作者西贝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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